找亲哥的水手与不会说话的鱼(1/8)
雷普利是被冷醒的,雨水从忘记关上的挡板间浇进来,淋湿他半个身子。睁开眼的那一瞬间,他以为自己失明了,然后他才想起甲板下没有窗和月色。风浪扑打在木板上,四周不时传来指甲锉动皮肤的声音。雷普利扯开被濡湿的领口,水从布料中满溢出来,他抓了抓脖颈上虫咬的痕迹,掏出那个挂在胸前的怀表。
雷普利在心头向他哭:船上的人排挤我,打我,笑我是毛没长齐的娘娘腔,又使唤我干重活,他们酗酒,拿抢来的钱去操妓女。哥,如果你还在的话,我也不用来到这里。
可惜雷普利看不清怀表上那枚小小的照片,他哥笑起来是什么模样,他好像忘记了。
抹了一把脸,使劲擦掉上面的水珠——他实在忍受不了这张狭窄潮湿的床。雷普利悄悄去到甲板上,脚趾碾过的每一块木板都在发出噪音,他宁愿奔上来,但实在怕吵醒了浅眠的船长,怕被他揪着领子骂白痴,或是在下个港口就被赶下船。
今夜的雨其实算得上温柔,但它们挡住了天光。
雷普利捏着怀表,走到船尾,那里挂着一盏小小的油灯。上半身趴在空货箱上,链条太短,于是他把怀表摘了下来,手伸直了,才勉强借到它的光。
雷普利和他哥其实很像,照片中的奥利弗是刚结婚的模样,年纪轻轻,成了一家之主,然后葬在海里。母亲从不信他死了,让雷普利拿着怀表找他。
但如果说原本雷普利对于航海有怎样的憧憬,也都在这半个月内被消磨光了。
不论是甲板下还是甲板上,都是整片整片的黑,这里的人肮脏地过活,死去的人尸骨无存,雷普利只找得到眼前这盏落满雨的灯,或许不久后也要灭了。
他垂着眼,雨汇聚在睫毛上,手举得有些酸了,想要收回来,船身却在这时迎上一道大浪。
铜制的金属链从指间溜走,像此刻被放慢的时光,他努力站稳,却合不拢手指,它们在雨中冻得僵硬。一大滴雨在眨眼间滑下,浸在眼里,还挺痛。呼喊被雨声压住,怀表打在漆黑的浪中,甚至没激起什么水花。
雷普利喘息着颤抖,双手按在衣角上,他或许是疯了,竟然在考虑要不要跳下去。鬼知道这片海里还藏着什么,但一想到明天就得离开这个暂泊的荒岛,他实在不想把他哥丢在这里。
雷普利的衣服脱了一半,却看见眼前的那片水像是动了一下,有什么浮了起来,耳畔的呼吸声都趋于静止了。
不会吧,真的有神在听人类的愿望吗。
水面破开,他看见了失而复得的怀表,被一双布满黏液的掌蹼托着,那附着鳞片的臂膀如同失温一般青紫,雷普利闻见水生生物的气息。
那张脸像极了他,或者说,他的哥哥。
雷普利想起了那个传说,据说死在海上的人都会变成水鬼。
“哥!是你吗,奥利弗!”
雷普利忍不住爬过木箱,甚至踩在上面,半个身子撑在船舷外,钉子扯烂了上衣,他叫着,声音混着雨声,不算清晰。
它扬着头,将怀表捧得更高了一点,没有说话,耳畔只有海浪与雷普利的呼吸。这太像一场梦,雷普利试探着伸手,从它“手”上接过怀表。
像是触摸一面镜子。
在指尖相交的一瞬间,他忽然看到一片冰冷海沟,一只只没有面容,没有任何特征的,半人半鱼的生物,伏在这正午日光也照不到的雪白沙床上。它们的蹼在水中摸索着,像是挑选,而在做下决定的那一瞬间,它们抽搐着挣扎,卷起一片白沙,像是一场真我与表我的风暴,当沙砾再落下时,它们拥有了面容。
雨声与黑暗重新回到四周,雷普利像是刚从盥洗池中抬起头,又像回到了这个躯壳,他仍伸着手,暖色调的光晕印在它耳后的张阖的鳃上,他才意识到——尽管它像奥利弗,又像雷普利,但它是另外的生命。
2
自从初次遇到它,已经过了三天了,船长在另一座荒岛抛了锚,这里已经不是原本的航线了,但雷普利不太在意,在这样的地方停留,反而没有什么活做。每等到深夜,他在一片鼾声中醒来,偷偷跑上甲板,它已等在尾舷,见到雷普利,便自黑暗中浮上来。
它总看他,直接地,毫无避讳地凝视。不知道借着月光,又隔着那层滤开海水的白膜,究竟能看见多少,但它应当是相当欣赏这张与它如出一辙的皮囊,不然也不会在多年前选择成为这副模样。
雷普利站在甲板上等。但现在是正午,它不会来,好些船员们大声抱怨着,说饼干里长了太多象鼻虫,又因为船长为了做交易而偏离航线的决定争吵起来。雷普利努力想要从这片嘈杂中脱离出去,望着远方海与天的交界,还有半天的时间来熬,但他已经想念起它。
然后他看见一艘陌生的船,很大,驶得也快,远远看去像一艘移动的房屋。
还没来得及看清桅杆上的旗帜,就听见身旁的水手叫道:“是胜利号!”
空气寂静了一瞬,然后他们惊惶地再度喧闹起来,大叫着“起锚”。
雷普利从没见他们这样恐惧过,一群肌肉虬结,面目可憎的海盗,抱着绳索在甲板上失措奔走,头顶桅杆飘着瘆人的黑底白骷髅旗帜,像一场滑稽的戏剧,但他苍白着脸笑不出来——如今他也是主演之一,而他们都统统活该被吊死在绞刑架上。
他们的船起锚了,但几乎没有正面迎战的能力,仓惶地试图逃离,但因为没来得及卸货,吃水很深,船长大喊着,让水手们把货物统统扔下去。雷普利在狭窄的货舱过道间奔跑,依旧赤着脚,好像有木屑扎在肉里,但这都不重要了,每次将木桶抱上甲板,那艘鬼一样的白船都逼得更近一些。他来回跑着,机械化地反复抛举,木桶和木桶撞在一起,里面装的鲸油几乎都漏了出来,混着木板,缀在船后。
胜利号离他们太近了。
雷普利甚至都能看到他们船长的脸——那是一个戴着假发的中年男人,他举起上膛的枪,瞄在老船长身上。
船长倒下了,血液和肉沫喷洒在疯狂旋转的舵上,就像一块被恶魔附身的通灵板。
雷普利想他大概没有投降的余地。
不知道是哪方先开的炮,弹片与火药擦在海面上,点燃了海面上的油。
两艘船在火焰中胶着,胜利号的船首像剑一样劈在海盗船的左舷上,耳畔尽是刺耳的,木头与金属相交的声音,像是这艘古老海盗船死前的哀嚎,脚下倾斜着,整个世界都在崩塌。那些人带着枪,穿着制服,像是到人间执法的天使长与众天使们,那么神圣又令人敬畏,雷普利愧于面对审判,逃进了海里。
他疯狂游着,这片海比往常都要明亮炽热,鲸鱼们燃烧着它们最后的遗产为他掩护。
那它们不是白白死掉吗,那我们呢,我们不也是白白死掉吗,不,或许我们是罪有应得。
肺里的气息不断地被挤压出去,雷普利眯着眼,海水在适应之后就不那么刺目了,而最难的是挣扎着不要浮上去——在那里等待他的不是人间,而是炼狱。
声音在水里传递得很慢,油脂燃烧的声音,枪声,人类的嘶吼惨叫声,都像是梦里一样朦胧,扩散开来的血追逐着我,又被抛在身后。他好像逃离了那片战火,但肺里再也抽不出氧气了,抽搐着,不小心吸进一口水,肌肉就彻底失控了,它们挣扎着要救雷普利,想让他继续呼吸起来,可这里哪有空气。
越来越多气泡闪烁着银白光晕,在这片被染做粉色的水中,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脸,像是吻别。
雷普利的眼泪被这片海吞没了,它或许也渴望回到归处。
3
背对着光,雷普利扶着楼梯向下走,摇摇晃晃,地面像在航行,黑暗中有一扇门,他再没有力气去看清上面雕刻的纹路,这好像是家。母亲没有出来迎接,窗亮着,餐桌上摆了三套餐具。雷普利在破烂的衣兜里翻找钥匙,却只找到一片片破碎的布,他听见海浪的声音,就在耳边,好近,像是在刷洗他的血,他的罪。
雷普利告诉自己:对不起,我杀过人,杀过动物,与强盗为伙,但是我是被逼的。
有人吵他喊:哪有什么逼迫?还不是贪婪作祟,没有含着金汤勺出生,就幻想着过好日子。被吊死的命运就是罪证。
对不起。
雷普利跪在门前,他实在找不到钥匙,对不起,但他好想回到家人身边,只有他们会包藏他。
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发根爬上脸侧,按压在皮肉里,散发着足以刺痛灵魂的寒冷。或许不是寒冷,而是记忆。他从黑暗潮湿的甲板下抽离出来,到了一处空阔的地方,能与他并肩的只有飞鸟。雷普利看到黑色岩层上的雪,像苍白泡沫打在漆黑的波涛上。从遥远的空中向那群山之巢俯冲着,这是一片他从未停泊过的,凝固的、绵延的海。
飞了好久,他越过人烟稀少的村庄,这里从不崇尚奢靡的生活,人类孩童会因他们的到来而尖叫,鼓掌,外面的人总以为,这里看不到山的尽头,就也看不到未来;但我在云层间滑翔,又越过郁郁葱葱的林海,一直飞着,像是过了一个春夏,来到一个港口,夕阳一如既往地顷洒在建筑上,黑点攒动着,有些攀附在脚手架上,有些收着锚和渔网,如同蚁群,渺小地繁衍。创世神或许没有想过,这片寸草不生的土地,竟也有孕育生命的一天。
但他的翅膀越来越乏力,雷普利坠在海里,羽毛被水浸湿,扑打着,再也飞不起来。
夕阳将水染成红色,雷普利一直下沉,鱼群珊瑚与海藻沉船浮得越来越高,他舍不得阖上眼,直到再也看不见光。
喷咳出填充在鼻腔气管中的液体,雷普利剧烈地呼吸着,混沌从黑暗中生出,暖色调的光在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缓慢聚焦。
他认出了这海上夕阳独有的色彩,这是回到了人间。
血沫混着惨白的浪花把沙砾粘上它深棕色的发,又打在他脸庞。背着光,它的口器贴在他唇上,像是在向里吐息,它明明面无表情,却像迎接初生那样庄严。一只蹼掌按压在雷普利胸口,尖锐苍白的指节陷在蜜色的胸肉里,黏液沾满了乳头,混着别人的血,有些像羊水。
焦臭又潮湿的一具具尸体被海浪送到身边来,雷普利努力去操控失灵的四肢,像个婴儿,颤抖着将手叠在它的蹼上。
“谢谢……谢谢您。”长久未用的声带仿佛被劈开,声音粘连着,水珠顺着脸滑下,雷普利自己也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。
它的鳃张阖着,或许以一种人类无法捕捉的波段做了回应,脉搏透过皮肉传导在骨骼中,雷普利努力笑着,告诉它自己的确是彻底活过来了。眼球在苍白的眼皮下滚动着,它歪着头,像一个真正的朋友那样关切,拉着他的手不让他立即站起来。它半身伏在水中,光影斜了,隐约能看见腰间与皮肤交接的锋利鱼鳞,还有那条漆黑的尾巴。
雷普利比划着解释:“我太饿了,得到岸上去搞点吃的,还有火。”望着它的眼,看着白色瞬膜的边缘,他多希望它能陪自己同去。它眨了眨眼,视线锁在雷普利身上,最终像是妥协,放开他,滑进了水中。
雷普利跑上岸,衣衫早不知所踪,裤子也被扯出一个大洞,身上的沙在奔走时落下来,比干燥的沙滩颜色稍深些。脚趾在地上踩出的坑越来越浅,直到踏入了丛林,雷普利站在湿润的泥土上,四周探寻着,植物的枝桠肆意伸展着,像罩起一片不透光的穹顶,夕阳在他身边勾出危险的暗红光芒,像是将要熄灭的火。每向里每踏一步,都能听见有躁动不安的怪声做回应,赤道边缘的夜或许不算太冷,但风却把汗毛吹的立起来,他只捡了些枯枝石块回去。
它仍趴在原处一动不动,视线一直锁在雷普利身上,不像在看猎物,像雷普利小时候游泳,母亲站在岸上看。若他赖着迟迟不肯上来,她就等他游到水边,喂他饭吃。大哥总因此训斥他,因为雷普利的不体谅。
雷普利回想着,吸了吸鼻子,最终一无所获地逃离了陆地上的战场,坐在它面前,有些羞郝——装甲与武器就像人类的外骨骼,而他几乎赤裸着,幕天席地,像婴儿一样脆弱。胃壁相互摩擦消化着,雷普利埋着头,把枯枝堆起来,在尸堆中翻找出被砍断的半截绳索,做了火弓。努力回忆前些日子在别的岛上学到的钻木取火,还记得老船长总念叨,海盗的时代要终结了,趁早滚回岸上去好好呆着,做学徒也好过烂在鱼肚子里。
可他从来不聪明,学什么都慢,天也黑了,绳索也磨断了,只见到半点火星,还未来得及捂就熄了。掀了一把垂下来的额发,水泡碰着海水结的盐,痛得他抖了一下。然后雷普利听见边上传来细碎的声响,一条开膛破肚的鱼顺着浪被推到身旁,血迹顺着尸体在沙滩上拖出一道小小的沟壑。它半撑身体,眼里闪着光,蹼爪扣在正在挣动的鱼腹间,低温的血液溅射在苍白柔软的皮囊与沙滩上。
雷普利决定再去找一根绳索。
水泡彻底被磨破,无色的粘腻汁液混杂着血沾在枯枝上,雷普利大口吞咬着烤鱼,略微麻痹的疼痛神经使他手指颤抖着,食物像是点着了喉咙,在冰冷的胃里落做一团温火,他几乎要落下泪来。
雷普利把凉透的湿裤子从腿上撕下,放在火堆边,海风拂过性器,他忍不住并拢了腿,卵蛋却因此摩擦在沙砾上,有些痛。
它还在看雷普利,半张脸浸在浪中,棕发被水波戏耍着,在惨白的背部肌理上来回纠缠,腰以下几乎与海面融为一体,不再瞧得清保护色,火光照在它眼里,竟使人觉得温柔。但它的目光变得有些游移,迟迟不与雷普利对视,反倒瞟向他赤裸的下身。交叠的腿间依稀能看见卷曲的棕色毛发,茶色阳具垂着,悄悄闪着润泽的光晕,海水沾着白色沙粒,被风吹得麻痒。
雷普利曾与游鱼贴着,裸身承受海洋的抚慰,却从没像现在这样,跪在沙滩上,任一个成年的雄性生物视奸。它尾鳍无意识晃荡着,蹼爪陷在染血的沙滩中,雷普利看到它背脊上的虬结的肌肉绷得越来越紧,带着浓郁的性侵犯倾向。
有些猜到它心里想的事,只觉得一股热气向头脸涌去,冲得雷普利有些晕,他咬着下唇,小腹却忍不住一阵阵收紧。
“你这家伙!”雷普利大喊着,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,却活像个被偷了内衣的女孩,捡起地上的芭蕉叶丢它,他跪爬着想躲到火堆的另一边去。
它扑上来,把雷普利压倒在沙滩上,呼吸间带着海水与尸体的腥味,喷洒在他耳垂上,那双蹼爪扣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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